【溯源甘肃文化】

伏羲女娲：远古传说的考古寻真

秦安大地湾遗址

大地湾遗址出土的陶器

大地湾遗址一期出土的彩陶纹饰和彩绘符号（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）

渭河流域小陇山

伏羲庙

本报特约撰稿人 韩建业

伏羲、女娲在文献记载和传说中是中华先祖，是“三皇”中的前二皇，自古以来地位至为尊崇。但因年代久远，许多事迹真假难辨。好在考古学上已能寻见一些线索，可证其并非子虚乌有，而是有着真实的历史素地。

伏羲传说

伏羲或伏羲氏，在不同的文献中也称作庖牺、包牺、庖羲、炮牺、包羲、伏戏、伏牺、宓戏等。伏羲有过很多流传千古的发明创造，最重要的就是创作八卦。《周易·系辞下》记载：“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，仰则观象于天，俯则观法于地，观鸟兽之文，与地之宜，近取诸身，远取诸物，于是始作八卦，以通神明之德，以类万物之情。”是说伏羲仰观天象、俯察地理，发现了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和规律，从而创作了八卦。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也说，“伏羲至纯厚，作易、八卦”。

传说中夫妇婚姻制度也是伏羲的创设，“古之时未有三纲六纪，民人但知其母，不知其父……于是伏羲仰观象于天，俯察法于地，因夫妇，正五行，始定人道”（《白虎通》）。“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”（《古史考》《帝王世纪》），就是说伏羲规定嫁娶时要以成对的鹿皮作为聘礼。其他的发明还有结绳制网（《周易·系辞下》）、作琴瑟（《世本·作篇》）、作乐（《楚辞·大招》）等。

女娲传说

目前所见女娲的最早记载出自战国早期的《楚辞·天问》：“女娲有体，孰制匠之？”东汉王逸的《章句》解释说：“传言女娲人头蛇身，一日七十化，其体如此，谁所制匠而图之乎？”《山海经·大荒西经》也记载，“女娲之肠，化为神，处栗广之野”。大概战国时期流行女娲造人的传说，于是就有了《天问》作者的疑问：那女娲的身体又是怎么来的呢？东汉以后明确有了女娲用泥土造人的传说，富有神话色彩。“俗说天地开辟，未有人民，女娲抟黄土做人，剧务，力不暇供，乃引绳于泥中，举以为人。”（《太平御览》卷七十八引《风俗通》）。其实造人可以理解为生人，很可能是由女娲作为华人始祖的传说演变而来。与生人相关的还有女娲创设婚姻制度的说法，“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，因置昏姻”（《绎史》卷三引《风俗通》）。

女娲的另一项重要贡献是补天。《列子·汤问》记载：“天地亦物也。物有不足，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，断鳌之足以立四极。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，怒而触不周之山，折天柱，绝地维，故天倾西北，日月星辰就焉；地不满东南，故百川水潦归焉。”《淮南子·览冥训》也有类似的描述。补天的神话，或许只是由女娲补充完善天文历法的传说演变而来。女娲补天的事迹早于五帝时代的颛顼、共工，也合乎情理。

伏羲女娲出生传说

湖南长沙子弹库楚墓发现的战国帛书，记载华胥生了伏羲，居于雷泽，以狩猎为生，后来伏羲娶女娲，生四子，由他们定立天地，化育万物。这里不仅将伏羲、女娲连在一起，而且说伏羲是华胥所生。《通志·三皇考》引《春秋世谱》说伏羲、女娲都是华胥所生，“华胥生男子为伏羲，女子为女娲”。华胥可能正是华人、华夏、中华民族等词语中“华”的由来。

《风俗通》（《路史·后记》卷二引）则说伏羲、女娲是兄妹又结为夫妇，“女娲，伏羲之妹。铸神祇，置婚姻，合夫妇也”。汉代盛行伏羲、女娲结合的传说，汉代画像石上常见伏羲持矩、女娲持规而交尾的形象。东汉王延寿的《鲁灵光殿赋》中说：“伏羲麟身，女娲蛇躯。”

汉代以后的《诗纬·含神雾》《帝王世纪》《史记正义·三皇本纪》等书则有更为详细的描述，说华胥在雷泽踩了巨大的足迹，从而受孕生伏羲于成纪。如“大迹出雷泽，华胥履之，生伏羲”（《太平御览》卷七十八引《诗含神雾》），“太皞帝庖牺氏，风姓也，母曰华胥。燧人之世，有大人之迹出于雷泽之中，华胥履之，生庖牺于成纪”（《尚书序》正义等引《帝王世纪》）。

雷泽的地望，有说在山东西部，有说在陇山一带。成纪一般认为是在甘肃东南部。甘肃的庄浪、秦安、静宁、华亭、天水等地，现在有朝那湫（雷泽）、女娲洞、成纪城、画卦台、伏羲庙等，都和伏羲、女娲的传说有关。传说中华胥氏诞生伏羲女娲的女娲洞，离大地湾遗址仅有几公里路。在同属黄河流域的陕西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等地，也都有丰富的伏羲、女娲传说。近现代学者还有伏羲、女娲来源于南方苗族传说的说法。

传说中伏羲女娲的年代

《周礼·春官·宗伯》记载：“外史掌书外令，掌四方之志，掌三皇五帝之书。”《周礼》里面的官制等基本符合西周或者春秋时期的实际情况，可知“三皇五帝”是至少西周或春秋时期就已经存在的说法，并且三皇时代早于五帝时代。

汉代以后文献中记载了多种组合的三皇说。第一种是伏羲、女娲、神农，明确见于《春秋运斗枢》《春秋元命苞》。司马贞的补《三皇本纪》就是采用这种说法。第二种是燧人、伏羲、神农，见于《尚书大传》等书。第三种是伏羲、神农、黄帝，见于《古文尚书序》等。其他曾被当作三皇的，还有祝融、共工等。这些说法的共同点，就是大部分名单里面都有伏羲、神农，且伏羲早于神农。《周易·系辞下》记载的最早人王是包牺氏（伏羲氏），接着是神农，也是排在一般作为五帝的黄帝、尧、舜前面。

《国语·晋语》记载：“昔少典娶于有蟜氏，生黄帝、炎帝。黄帝以姬水成，炎帝以姜水成。成而异德，故黄帝为姬，炎帝为姜。”这是关于黄帝和炎帝本源最重要的记载。这里所说黄帝、炎帝，当指第一代黄帝、炎帝，其中第一代炎帝因在农业和中医药方面的巨大贡献，而被尊称为神农。也就是说伏羲女娲的时代，要整体早于黄帝炎帝的时代。

此外，《汉书·律历志》引刘歆《世经》说：“炮牺继天而王，为百王先。首德始于木，故为帝太昊。”将伏羲和太昊当作一人。《帝王世纪》等书也这样说。但《左传·昭公十七年》记载黄帝、炎帝、共工之后才有太昊，而且西汉以前并没有将伏羲、太昊当作一人的记载，很可能这只是东汉以后才有的新说法，二者可能本没有关系。

考古学上的线索

关于伏羲、女娲的记载最早只见于周代以后文献，更多的是民间传说，离当时或已有数千年之久，并充满神话色彩。在2000年前的汉代大概就已经不好下结论，以至于司马迁的《史记》中并未专门为其撰写本纪，直到唐代司马贞才补撰《三皇本纪》。清末民国以来疑古风盛行，极端者提出“东周以上无史”说，更遑论三皇。直至现在，多数学者还把伏羲、女娲当作并不曾存在过的神话人物看待。

值得庆幸的是，百年以来，甲骨文和殷墟、郑州商城、二里头、陶寺等都邑遗址的发现，已使人们确信商史为信史，使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夏史也基本为信史，五帝史也有真实历史素地。

我们曾根据禹征三苗、稷放丹朱和涿鹿之战在考古学上比较明晰的反映，论证了轩辕黄帝、颛顼、帝喾、尧、舜所代表的五帝时代人物的活动范围，主要在黄河和长江流域，时间上从4700多年前延续至约4000年前；认为约距今7000年至4700多年的仰韶文化时期，属于早于五帝时代的炎黄时期。再往前追溯，早于第一代炎黄的伏羲女娲，就只能到距今8000年前后的大地湾一期、裴李岗文化时期去寻找。

距今8000年前后，在浙江义乌桥头遗址彩陶上出现了和《周易》阴阳爻卦画基本一致的卦象符号，在浙江萧山跨湖桥遗址也发现6个一组的数字卦象符号。同时期在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发现数卜所使用的装有石子的龟甲，有的龟甲上刻有可能表示占卜结果的“卜辞”符号。在甘肃秦安大地湾、陕西临潼白家等遗址彩陶钵上也绘有类似的字符。表明“八卦”类数卜及其记录体系在黄河、长江流域已经产生。贾湖遗址还发现有可能用于观象授时制历的规、矩形骨器和骨律管（骨笛）。

在大地湾、贾湖，以及新郑裴李岗、郏县水泉等遗址，发现了世界上最早最集中的专门墓地，墓葬土葬深埋、装殓齐整、随葬物品、实行墓祭，说明已有明确的祖先崇拜观念；墓葬分区分组，表明已出现族葬或“族坟墓”习俗；同一墓地延续一二百年甚至数百年之久，体现出对祖先的顽强“历史记忆”；贾湖随葬龟甲、“规矩”、骨律管（骨笛）等的高级墓葬基本都属成年男性，可能属于父系氏族社会。

“八卦”符号、刻符龟甲、“规矩”、骨律管，以及族葬习俗的出现，成年男性的更高地位，都与记载和传说中伏羲女娲观象制历、始创八卦、合婚立制、鼎定人伦等事迹基本吻合。因此，尽管由于伏羲女娲年代久远，很多细节问题还难以论定，但在考古学上也已有一些线索，表明其有真实历史背景。

距今8000年前后，正好是早期中国（中华）文化圈萌芽和中华文明开始起源的时期，也是中华大地上形成“一元”的“敬天法祖”观念和信仰的时期，这自然与伏羲女娲等中华先祖的伟大发明创造有莫大关系。而此后对伏羲、女娲等先祖的敬仰效法，奠定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追求文化“一体”、政治“一统”的基础，也成为中华文明长期延续的重要原因之一。我们理应将考古学和文献史学、民俗学等结合起来，不断揭示中华远古史的真相，不断传承伏羲女娲的智慧精神，不断增强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。